手指頭粗的黃銅鑰匙插進鎖眼中,伴隨著流水一般的鎖鏈聲響,幾個壯碩的婆子推開陳舊的木門,周家府庫的全貌便出現在眼前。
周大娘子氣定神閑地走進來,她的身後,周京看著這滿屋子的的財富,只覺得呼吸都要停止了。靠牆的地上擺著數十個一人抱的大罐子,其中一個罐子破了個口,露了滿地的銅錢。旁邊的架子上用油紙包著各色絲綢錦緞,堆了滿滿十個架子,三輩子都穿不完。金條銀錠全都收在另一側的楠木大箱子里,另外還有點翠的金釵、珊瑚瑪瑙,不計其數。周京覺得自己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是錢的味道。
「這些都是我的陪嫁。」周大娘子轉頭吩咐下人,「你們幾個,就按照這個聘禮單子將東西點出來。出庫之前每一樣都要報我來查。」
幾個婆子應聲,開始動起手來。周京站到一邊,連著吞了好幾口口水,才讓自己的嗓子不再那麼乾澀。他做夢都沒見過這麼多的財富,他更想不到,這些財富有朝一日,都會屬於他。
從一個吃不飽飯的窮小子,到豪奢之戶的嫡子,周京真覺得跟做夢一樣。馬上他就要迎娶通判大人的女兒了,論權勢論富貴,整個雄州也就數他了。他覺得自己真是上天揀選的幸運兒,他那親生父母和頭婚妻子都死得太好了,沒有一個礙著他的路。
「多謝母親垂愛。」周京一揖到底,「待婚事一成,兒子一定努力,讓您早早抱上孫子。」
周大娘子笑道:「原來你那個媳婦不中用。林家這個姑娘我瞧著是極好的,溫文有禮,還是生男相,娶回來好好過日子。三日之後就下聘禮了,林家是官宦人家,規矩多。你言行要多思量。」
「是。」周京道。
婆子們在府庫內忙碌,周大娘子便和周京在廊子下小坐。院子里放著十幾個朱漆木箱,揀選出來的禮物對照了禮單之後,全都放進木箱禮,再紮上大紅綢花,十分亮眼。
「大娘子,舅爺派人送來上好的貂皮五件,給舅爺添禮。」女使道。
周大娘子眉眼含笑:「這人,還用得著他張羅。回他,謝過了。」
周京將東西接過,手指張開,陷進水滑的貂皮中。他那無兒無女的好舅舅,唐家的萬貫家財也遲早都是他的。
「母親,小舅舅辭了商會會首,您可知道?」
「那勞什子不做也罷。」周大娘子道,「官府有事要找他,商人們有事也要找他,沒一刻省心的。」
周京:「我聽說商會那群人推了鄧玉坤接替會首職位。結果他去找轉運使送名帖,轉運使見也不見他。」
周大娘子揚眉:「那群破落戶,以為會首是誰都能做的。」
周京也跟著得意地笑了起來。
一個小廝從拱門下冒出頭,來到周京面前見禮:「公子,牙行來人催您去一趟呢。」
周大娘子道:「你有事就去忙吧。」
周京便行禮告辭,帶著小廝往外走。待走到僻靜處,小廝才低聲說道:「公子,是鄧姑娘要見您,人已經在舊衣巷等著了。」
周京輕笑了一聲,那些女人,果然都對他難以忘懷。
此時的舊衣巷小院,看門的胡婆子坐在窗根地下看著熱水壺,便聽見屋內傳來一陣哭泣聲。胡婆子撇了撇嘴,嘟囔道:「動不動就哭,真晦氣。」
屋內,鄧芸的哭聲從帳子里傳來:「現如今整個雄州都傳遍了,公子還要騙我到何時?」
錦被皺皺巴巴,如同一床紅浪。周京敞著懷坐在帳內,一手拉著鄧芸的手,低聲哄道:「這都是我娘的意思,不是我的意思。我心裡愛你,但是婚姻大事我做不得主啊。」
「你既然做不得主,之前又何必說那些話來哄我?如今我什麼都給你了,你又這般沒有擔當……」
周京小指颳了刮唇角:「你又不是黃花閨女了,說什麼給不給的。」
「你……你個沒良心的,我就死在你面前,看你還說不說得清楚!」
周京急忙去拉她。鄧芸身子柔弱,不過輕輕一拉就跌入了周京懷中。
「你啊,何必耍小孩子脾氣?我就算成了親我們也還能見面,就像現在這樣,有什麼不好?」
「當然不好!」鄧芸眼淚一抹,厲聲喝到,「你答應過我的,讓我做正頭大娘子!」
周京眼底閃過一絲訝異,隨即挑唇一笑:「咱們之前可說好了,你身懷有孕我便與你成婚。現在可是你自己的肚子不爭氣。」
鄧芸側目,她等的就是這句話。
「你可要說話算話。」她拉起周京的手,放在自己的小腹上。眼波流轉,顧盼生情。
周京愣住了:「你什麼意思?」
「傻子,這你還不明白?」鄧芸面露嬌羞,「昨日請郎中來診過脈,說是個男胎。」
鄧芸低垂著頭,靜靜等待著周京的反應。可等了半天,也沒聽見周京說一句話。反而是落在她小腹上的那隻手,竟變得僵硬起來。
鄧芸抬起頭,就見周京面色漲紅,太陽穴青筋暴起,眼神似乎要吃人。
「周郎……」
還沒等鄧芸說話,周京一巴掌抽在她臉上。鄧芸被打得頭暈目眩,倒在床上,耳朵轟隆隆地響。而周京竟還不罷休,拎著鄧芸的衣領將人提起,左右開工又是幾巴掌:「賤人!竟然背著我偷人,懷了野種還想賴在我頭上。打死你,我打死你!」
鄧芸被打得嘴裡一片腥甜,止不住地尖叫著。門外芙蕖聽見了動靜急忙衝進來,就見鄧芸頭髮散亂地躺在凌亂的床上,露出的皮膚已滿是青紫。周京竟提著一隻靴子在抽打她。
芙蕖急忙去拉周京,可周京正在暴怒中,她怎麼拉得住。只能往床上一撲,擋在鄧芸身前,叫道:「公子住手吧!真要引來了四鄰,可怎麼收場啊!」
這句話倒是讓周京清醒了過來。他喘著粗氣怔愣半晌,指著鄧芸惡狠狠地說道:「臭婆娘,以後別讓我看見你。帶著你肚子里的野種,有多遠滾多遠。」
說完他將自己的衣袍抓起,胡亂地披在身上,往外走去。
腳步聲走到院子里,周京又大聲說道:「以後別再讓這賤人進門!」
「是。」胡婆子應道。
鄧芸將臉埋在被褥間嚎啕大哭,也分不清是哪裡更疼。她想不明白,周京到底是如何發現的呢?
鄧家正門緊閉,鄧菀走側門進了府。剛走到後堂,就聽見鄧大娘子帶著哭腔的叫罵聲:「我是造了什麼孽生下你這個討債的鬼!這可叫我怎麼活哦!」
鄧菀眸光一冷,拎著裙角進了屋。
鄧芸正坐在床上哭,臉上青一塊紫一塊,看上去十分狼狽。鄧大娘子罵得一聲高過一聲。
「這是出什麼事了?」鄧菀問。
鄧大娘子一見鄧菀來了,立時又哭起來:「我的菀兒啊,你姐姐完了,還把咱們家都給連累了!」
「母親您快說,到底怎麼了。」
鄧大娘子一邊哭一邊將事情原委說了個清楚,中間夾雜著對鄧芸的咒罵。鄧芸蜷縮在床上,留著眼淚嘶吼道:「這事兒從頭到尾母親您都是知道的!現在怎麼又全都怪在我頭上!母親你也有錯!」
「我錯就錯在不該生下你這個沒用的東西!孩子都懷了還捆不住男人的心?你要氣死我!」
鄧大娘子哭得氣壯山河。鄧芸叫道:「大不了一副落胎葯了事!總歸不會連累你們!」
「落胎?這是你落的第幾個孩子了?你肚子不要了?以後都不議親了?你要在家吃你老子娘一輩子不成?」鄧大娘子氣得頭暈眼花,由鄧菀攙扶著坐下,抹前胸捶後背才喘上一口氣來。
「那我去死,我去死行不行?!」
鄧菀冷笑一聲:「你要真捨得死早就死了,何必在這裡說便宜話。」
鄧芸愣了一瞬,繼而歇斯底里地叫道:「輪得到你在這裡說嘴!要不是你在白家張揚跋扈壞了咱家的名聲,我進周家哪裡會這麼難!最該死的原是你!」
鄧芸說著便朝鄧菀撲來,表情猙獰如同厲鬼。鄧菀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扔回床上,便讓她沒了聲音。
「姐姐還是小心動了胎氣!」
鄧芸趴在床上,嗚咽起來。鄧大娘子也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。鄧菀卻在桌邊坐下,招手叫來一盞茶。上一次她從白家哭著回娘家時,母親也是這樣咒罵她沒用來著。當時鄧芸就在旁邊看好戲。現在終於輪到自己看戲了,真是天道好輪迴。
忽然大門被推開,鄧玉坤怒氣沖沖地走進來。鄧家母女瞬間便如見到虎狼一般瑟瑟發抖。鄧玉坤大步走到床邊,一巴掌甩在鄧芸的臉上:「沒用的東西!你還在這兒哭什麼,還不快找個房梁弔死!」
「官人別動手啊,她懷著身子,打不得啊!」鄧大娘子哭著上來攔,鄧玉坤反手又是一巴掌甩在鄧大娘子臉上。
鄧大娘子趴在地上,哭都不敢發出聲音。鄧芸瑟瑟地躲在床腳。鄧菀一見這情景,也嚇得從椅子上滑了下來。她想起來許多年前家中窮困的時候,父親每次發怒都會將她們娘兒仨打得體無完膚。這些年日子好過了,父親也很少發怒了,但這種恐懼她永遠也忘不了。
鄧玉坤本來就憋著一肚子的火氣。他籌謀了這麼久,好不容易靠著這次《鹽法》坐上了會首的位置,可府路那些官員們居然一個都不買賬。此時看著三個女人瑟瑟發抖的樣子,鄧玉坤方覺得胸中的鬱悶消散了些。瞧啊,這才是一家之主的威風。他一震怒,她們就要嚇死了。
他走到鄧大娘子的面前,撩起袍子踢了她一腳。鄧大娘子只知道伏在地上發抖。鄧玉坤不耐煩地嘬了嘬牙花子:「起來!」
鄧大娘子仍跪在地上,只是小心地直起了上身。
鄧玉坤說道:「把你閨女這事兒給我料理乾淨了,絕對不能讓周家壓我一頭。料理不好,看我怎麼收拾你。」